你害怕什么?

十一月 22nd, 2011

关于拖延,自己有过很多次不愉快的经历,以前以为是一个自制的问题,并为此深深自责。但是总体上来说,如同《拖延心理学》开始即说的:「拖延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一个时间管理方面的问题,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心理问题。根本而言,拖延的问题是一个人跟自身如何相处的问题,它反应的是一个人在自尊上的问题。」如果不能接受这点,拖延的问题永远改正不了。拖延往往只是症状而已,和很多病症一样,症状本身并不是真正的问题。当你意识到了拖延之后,exness 平台 实际上发现这不过是冰山一角,就像书中所举的那个例子,就像一颗花园里的蒲公英,看似可以轻易拔起,但是当你尝试的时候却发现它根深蒂固,甚至和你的人格深深地纠缠在一起,想要拔除它将会非常痛苦。

首先要确定的是,究竟什么是拖延?豆瓣上有很多人声称自己拖延,但是其实有的时候只是偷懒和暂时不想去做。如书中所说,真正的拖延是极端焦虑的体验;有时候我们只是将事情延后处理,而不是拖延,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问题,这不是书中探讨的问题。书中列举的一个标准的拖延流程是这样的:

a. 开始,“这次我想早点开始。”
b. 过了一段时间,“我得马上开始。”
c. 又过一段时间,“我不开始又怎么样呢?”(“我应该早点开始。”“我可以做任何事,除了这……”“我无法享受任何事情。”“我希望没人发现。”)
d. “还有时间。”
e.“我这个人有毛病。”
f. 临近时间点,最后的抉择:做还是不做?不做(“我无法忍受了!”“何必庸人自扰呢?”);做(“我不能再坐等了。” “事情还没有这么糟,为什么当初我不早一点开始做呢?”“把它做完就行了!”)
g. 事情结束后,“我永远不会再拖延!”

这个过程相信拖延者非常熟悉。当然,下一次不可避免的,你依然会再次拖延。书中还列出的一些特征,为了回避正在要做的这件事,除了手上这件事,其他的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去做,于是我们会发现很多拖延者装着自己很忙,但是却不去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举个我自身的例子。一般我自己看书的时候,一本书拿到手,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一般三天即可看完。去年有一次要做一个presentation,每个各自挑选一个题目,我自己选择了一个其实并不熟悉的题目,一个关于奥斯曼帝国的。并且自己在心中给定下了一个非常高的标准,我自己要把这个做成最好的。 exness最低存款 我从图书馆把书借来之后,就一直告诉自己要赶紧看完,但是我就是不去看,于是直到这个presentation的前一天,这本五百多页的书,我依然一页都没看。最后,快到两个小时了,仍然还是没有看。我心中无比焦虑,但是依然在悠哉悠哉地做别的事情。

最后一个小时的时候我终于在心中彻底放弃了这个目标,奇怪的是,当自己决定放弃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自己能看下去了,当然,这个时候剩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够我做完这个展示,我只是能看一些书而已。这时候,我自己彻底地意识到,这种拖延远非一个时间管理和自制的问题。如果从这个方面来解决,永远解决不了。每个经历过拖延的人,都知道这种经历绝不好受,如果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觉得你非常悠哉悠哉,啥都不做,但是只有拖延的人自己知道,心中正在进行的斗争非常痛苦难熬。

那为什么你还是拖延?下次不拖延不就行了么?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与我们想象的相反,这本书认为,拖延本身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偷懒和自制的问题,而是一个防卫机制,你并不能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就此甩掉它。你拖延,是因为拖延能够保护你真正的自我。「你也许意识到是怎样耽误了你,但是我们觉得,你或许并不了解拖延为你带来了怎样的潜在好处,所以,知道你看清楚拖延是如何服务你的之前,就像做其他事情一样,你还是会一再推迟实践我们为你介绍的应对技巧。」

当你意识到拖延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你的工作和生活之后,实际上你一定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拖延了,而且书中说,一旦拖延开始,那么就很难停止。如果慢慢回忆的话,我拖延的习惯至少是可以回忆到高中的时候,特别是在写作文的时候。我自己的作文其实本来不错,但是高中考试的时候作文拿的分数却总是不怎么高,因为我自己往往对自己的作文,有点过高的期待。一般每次考试的时候,语文考试一共两个半小时,但是我一般就花一个小时候把前面的题目都做完,最后花上一个半小时左右来完成作文,而这其中,大概有一个小时是在所谓的酝酿期间,一直在犹豫、纠结,最后在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终于下笔如飞舞,在半个小时之内刷刷刷地把作文给写完了。这样,我就在内心深处给这个完美主义的自我一个答复:我作文分数不高是因为我没有能好好写。

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个是拖延,而且,我们高中那种非常紧张压迫式的学习方式,也不允许你有任何自主地,也不会让你的拖延会有多少表现机会,一直到大学之后,这个问题才显现出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紧挨着deadline之前完成任务。我记得考会计学的时候就是最后三个下午把所有的笔记和课程看完,最后得了一个中等的成绩。我用这个回答来欺骗自己,说如果我看的更多,那么一定会考得更好,那么问题是,你为什么没有更用功?为什么一定要回避?

「人们之所以产生拖延的不良习性,www.exness-trade.com.cn 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如果他们行动了,他们的行为会让他们陷入麻烦。他们担心如果展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会有危险的结果等着他们。在所有无序和拖拉的背后,他们其实在害怕他们不被接受,以至于他们不仅躲开这个世界,甚至还躲开他们自己。……比起去看清真实的自我所带来的脆弱和无地自容,这样的感受或许更能够被承受得起,拖延是保护他们的盾牌。」

那么,你恐惧什么?

而如果进一步回忆的话,这种意识可能来自于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对我一遍一遍所唠叨的,你很聪明,但是不用功。从小到大一直到进大学之前,这句话都是我的梦魇,因此我非常抵制这种言语。每次考试考得不好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对我唠叨这句话。我考得好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来对此表示奖励,因为觉得这是你应该的,相反你考的不好是需要批评的,因为你本来是聪明的。于是一次又一次,甚至我自己也将这个接受为事实了。如果你以“聪明”为自己的标准的话,那么你就不仅仅要表现的好,而且要表现的不费力。如果自己接受了别人眼中的这个自我的话,并且以此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行为,那么下面的人生注定将是一场灾难。

我有一种深切的感觉,就是每一个比我用功的人都是以某种方式来责备自己的不用功。以这样的心态,我把每个用功的孩子,都在潜意识里看成了自己的某种敌人。除非是他表达了自己确定无疑的善意,否则我总是在某种层面上怀有敌意。这伤害了我和其他很多人的关系,更伤害了我和我自己的关系。我害怕不值得很多人对我的评估,我害怕我的人生会是一场彻底的灾难,但是如果我不去做,我可以给这场灾难在心理上寻找一个借口,哪怕失败了,也可以把理由推给我的拖延,但是如果我百般努力去做了,最终结果却是失败了,那么这个结果却是无法接受的。

拖延可以保护你自己的真正的自我不暴露在别人面前。就像书中所说的那样,「从某种意义,拖延把你服侍得很好。它保护你,不让你意识到自己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一面,还帮你躲避内心的烦恼和恐惧。在你不像采取会让自己内心不安的行动的时候,它给了你一个方便的理由让你心安理得。」所以书中问了一个看起来很奇怪的问题:「如果停止拖延,你必须面对怎么样目前你不必问津的新问题?」当然,拖延问题是通向成功的巨大障碍,很多人都是因为面临工作和学习的障碍,然后才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当你试图解决拖延问题的时候,不妨问问书中给你的另一个问题:「成功是为了学习和进步,还是为了证明你聪明?」

拖延伤害的绝不仅仅是你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我知道的很多拖延症患者在外界看来可能都是表现的不错。但是,「一个拖延者可以表现得很成功,有能力,有才华,聪明而慷慨,但是拖延的内在后果却让他背负重压,渐渐地破坏了一个人的自信和满足。」这是一种恶疾,伤害的是你的人生。 当我开始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想挽救的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工作和学习计划;但是当看完之后,我却发现,也许需要挽救的是我自己。也许你并不能最终从根本上拔除这颗顽固的蒲公英,但是就像书中最后所说的那样,如果你不能把这个蒲公英拔起,那么你必须接受它在你的后花园里这么一棵植物的存在,并且与它共存。

最后再引一段书中的话:

「去认识哪个拖延之外的你是很重要的,那样你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你所希望或者你认为的样子,来接受自己。这绝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它包括了诚实地了解自己,现实地评价自己,并最终接受你所发现的那个你。心理分析学家荣格说过:『最可怕的事情是去全然地接受自己。』这个『可怕』的接受自己的过程——接受所有的缺陷、创痛和伤疤,同时也可以让你如释重负。」

Antebellum

十一月 7th, 2011

英语里有个奇怪的词,字面上很容易理解,就是战前,特指美国南北战争前南方的生活,但是这个词背后有种丰富的意蕴可能不大容易理解。因为对中国历史来说,一般“战后”是个远比“战前”更美好的时代。但是在英语里,antebelleum常常包含一个美好的时代的怀旧的回忆。南北战争摧毁了南方的生活方式,让一些生活在其中的人无比怀念,所以有了《飘》。

不久前那个光速事件让不少人激动不已,似乎科技到了一个新时代。不过我真不觉得。之前阅读十九世纪历史,那才是激动不已的时代,那个是西方人的世纪,而且是真正的全面突飞猛进的世纪。今天人们要发现一个新元素既费力又激动,但是当时新的元素真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更别说伟大的元素周期表的编制了。光速的突破确实了不起,可是曾经有一个时代,真正伟大的理论不过几年十几年地就突破了。至于技术上的突破那就数不胜数了,比方说青霉素,外科手术的革命,火车,轮船,精确的计时……现在的人们大概只会觉得眼花缭乱吧。

倘若一个人出生在1900年,那么他小的时候,人们还在坚信比空气重的飞行器还是不可能;但是等他老的时候,他却亲眼见证了人类登上了另一个星球。所以五六十年代所谓的科幻黄金时代的小说,有一种迷人的气质,有一种无往不胜的乘风破浪的感觉,那个时代的人们真的相信2001人们会探索木星,他们鼓噪不安,他们认真地在地在进行很多探索,似乎地面已经不能让他们安心了。可是这种退潮也来的快去的快,80年代太空探索收缩,科幻小说也更多地转入对我们现有文明和现有生活方式的探索。

我们时代的人们,对着文明有着一种奇怪的信念,似乎永远不相信文明会衰退,就如Hazlitt所说,青年人永远不相信死亡。但是罗马帝国的衰亡对我的想象的影响是巨大的,文明的衰退不是单纯地来自外来的打击的,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那些入住意大利的蛮族一开始是选择和继承了之前的生活方式的,维持了最初的民政系统。只是慢慢地,人们自动或者被动地放弃了以前的更好的生活方式,很多东西,建筑术,修辞,浴室……这些东西慢慢被废弃。农田不再有人收割,道路不再有人维护,我无法在根本上能够接受这一点,我无法真正体会当时人们的想法。

有很多科幻故事都是以文明的毁灭或者衰退为背景的,比方说《基地》,《莱博维茨的赞歌》,《迟暮鸟语》,电影里的Matrix,等等。衰落或者是来自一次巨大的打击,或者是来自某种慢慢的衰退。总之那些魔术般的技术统统不见了,复苏需要艰苦的努力。未来的人们也许终将复苏文明,可是以前的那个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是艰苦岁月,他们所拥有的不是富足,而只是希望。

因此我无法坚定那种文明注定不会消亡的理念。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即使是对于现在,我也要用一种怀旧的眼光来发现其美好,因为毕竟回忆可以看不到其中诸多的不美好。我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我们这个时代真正乃是最好的时代,真正的黄金时代。以后的人们无法想象一个巴掌大的设备拥有的计算能力,能超过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也无法曾经有一个时代,食物丰裕到不需要人们去努力就多得过剩;他们也无法想曾经有一个时代,一个普通人都可以轻松地在一天之内穿越半个世界;他们可能更难想象的是,在这个时代里,很多人都不快乐。但是倘若那时候英语还仍被广泛使用的话,他们会发现,antebellum来是描绘那个时代最好的词汇。

听得到音乐的人

十一月 6th, 2011

姜特德有一篇小说叫《除以零》,里面写一个女数学家,证明了数学的基础是完全的自相矛盾,最后长时间徘徊在精神失常和自杀的边缘,并且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我不懂数学,无法明白里面除以零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就算我懂了,恐怕不会有这种类似的感觉。数学与世界的关系,对我来说,或者对大部分人来说,都隔得太远。就算整个世界的基础都是自相矛盾的,或者哪怕最终即将毁灭,这又和我何干?至少世界依旧正常运行,生活也是。我无法看透世界和数学之间的这种薄膜。

但是对于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就如小说中的女数学家那样,这恐怕就很难说如此安心了。有时候我就会在想,一个人被赋予了一种极为强大的能力,只有他能看到世界最终的和谐或者不和谐,只有他能感觉到整个世界的秩序,那么这种能力究竟是一种诅咒还是祝福?或者说,退一步,只有一个人知道了一个隐秘的事件正在发生,非常重大,但整个宇宙也只有他知道,那这又是一种如何的感觉?他的行为渐渐在他人看来失常,这个无比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是他不能告诉别人,他也没办法告诉别人,或者告诉了别人别人也不相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种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但是有人硬生生地把这种感觉给抓住,并且牢牢地固定在文字中,这就是康拉德所做的。特里林评论《秘密的分享者》的时候,说,在康拉德小说里,往往有种强烈的道德感,但是这种道德感不是相对于人类社会的,而是相对于宇宙的,相比之下,人类社会反而是依附于这种关系的。他小说里常常有以忍受的干净和纯净,就像罗素所说的那样,像是从井口望出去的一颗明亮的大星。

就像某个评论说的,他以亨利·詹姆斯之笔,写出了麦尔维尔之心。在康拉德很多小说里,始终有一种感觉,就是某件重大,非常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是你们始终都不知晓,例如Lord Jim,为一个谎言,或者为一个真理,为此而生或者为此而死:

And besides, the last word is not said — probably shall never be said. Are not our lives too short for that full utterance which through all our stammerings is of course our only and abiding intention? I have given up expecting those last words, whose ring, if they could only be pronounced, would shake both heaven and earth. There is never time to say our last word — the last word of our love, of our desire, faith, remorse, submission, revolt.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 must not be shaken, I suppose — at least, not by us who know so many truths about either.

在康拉德小说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是主人公与人类以外的东西在打交道,比方说荒芜,海洋,比方说immensity。当他描写主人公在听两个人在密谋的时候,他写道:All this was great, expectant, mute, while the man jabbered about himself. I wondered whether the stillness on the face of the immensity looking at us two were meant as an appeal or as a menace. 还有最初他出发的时候,就是公司门口的两个普通的织衣老妇,在他眼里都庄重得如同地府:

Often far away there I thought of these two, guarding the door of Darkness, knitting black wool as for a warm pall, one introducing, introducing continuously to the unknown, the other scrutinizing the cheery and foolish faces with unconcerned old eyes. Ave! Old knitter of black wool. Morituri te salutant. Not many of those she looked at ever saw her again–not half, by a long way.

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这种庄重和崇高支撑着整本书。康拉德总是在说:某些事情的将要发生,一定会发生,正在发生,我无法忍受这些,为什么你们就是看不到?

这不是祝福,也不是诅咒。但是对于没有这种感觉的人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正常,正如我一直没法真正感受姜特德小说里面的那种破灭感,这时我总会想到尼采的话:And those who were seen dancing were thought to be insane by those who could not hear the music.

关于郭靖与欧阳锋的亲近感

十一月 6th, 2011

最近重看了射雕三部曲,想到之前看的一篇文章,说郭靖为什么不杀欧阳锋。那篇文章里有些地方不尽人意,但观点吸引人,我也来谈谈这俩人。

在书中郭靖是好人,欧阳锋是坏蛋,但是两个人并无太大的冲突。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在面对杀师凶手的时候,郭靖对黄药师和欧阳锋的态度截然不同。其中的一种解释是郭靖在认定两人为凶手时候的心境不一样,在认定是黄药师的时候,是师父新死,且有柯镇恶在一旁煽风点火,知道是欧阳锋的时候,已经事过一年,且与黄蓉失散,郭靖此时要显得成熟得多。

但这无法解释郭靖在对待这两个人的时候态度相差实在是太远,面对黄药师的时候是死缠烂打,恨不得很同归于尽,这也是郭靖在两本书里面最失常的一次。当认定黄药师为凶手的时候,郭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我不杀蓉儿。」这种愤怒竟然让他上升到了考虑到要杀黄蓉的地步了,可见其愤怒之深,然后随即和黄蓉翻脸。须知金庸小说里处处暗含的一个价值是上代的深仇大恨与此代无关,就是上代是杀父仇人的也未必就不可解(例如胡斐和苗若兰),而在这点上郭靖连这个都跳过去了,可见其深仇大恨。其后的反应更是处处决绝,毫不通融,也绝不听解释。

在考虑证据的时候,郭靖把所有能考虑到的「可能」都毫不犹豫地落实为「一定」。我们知道,某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倘若这件事情不是一个人所意欲的,往往一个人会千方百计地寻找相反方向的证据,甚至会达到自欺欺人的地步。「师父死了」这是郭靖所极不意欲的,但是这个是他所亲见的事实,这无法摆脱,但是「杀师父的是黄药师」这个解释却对郭靖显得颇有吸引力。

而在已经确知欧阳锋为凶手的时候,对欧阳锋根本没有任何一次死缠烂打过,就是连报仇的决心都不是很强。那个约定三次不杀的誓言更是显得奇怪,当时黄蓉并未落入欧阳锋手中,而且以黄蓉的机智,在对付欧阳锋也当游刃有余,而且最差也不过就是把九阴真经告诉他而已,那也不是世界末日。在真正对付欧阳锋的时候,郭靖更是显得处处三心二意。尤其在沼泽中救欧阳锋的那次,根本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首先他认为黄蓉已死,其次欧阳锋也不是落入他手中。书中的说法是:

「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切齿面对仇人的样子。如果这些都是行为上的,那再考虑心理上的不同倾向:当分别认定两个人是杀人凶手的时候,对欧阳锋的称呼是从「欧阳伯伯」下降为「欧阳先生」,对黄药师的称呼是从「黄岛主」下降为「老贼」。

郭靖对黄药师的友好态度纯粹是因为黄蓉,反之亦然。黄药师从来没有掩盖过自己对郭靖的厌恶,第一次见面在归云庄,就在毫无道理的前提下就让郭靖吃了个大亏,随即郭靖就立了个契约说要去桃花岛领死。郭靖就是再没心眼,也不会觉得黄药师很爽的。后来黄药师又在桃花岛上关了郭靖好多天,在招亲的时候又是百般刁难郭靖。甚至在女儿和郭靖结婚之后,说「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迳自飘然离岛。」——之前跟女儿呆了几十年也没觉得烦过,所烦的当然是郭靖。

而遇到欧阳锋的时候,欧阳锋的第一句话却是:「七公收的好徒弟。」而郭靖跟欧阳锋打斗过多场,欧阳锋从来没有刁难和侮辱过他,也从来看不出他讨厌郭靖的地方。他和郭靖并无太多的过节,最大的过节无非就是九阴真经。郭靖对欧阳锋的反感,很大程度上倒是来自洪七公的。

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排除两个人在价值观上的根本不同,两个人的性格和气质是最接近的。

洪七公曾说过一阳指克蛤蟆功,是南火克西金。虽说老毒物名字里也带了个金,但是从性格上来说,洪七公和丘处机才是金的代表,类似于孙悟空,都是嫉恶如仇,行事决断,脾气火爆,而欧阳锋在任何层面上都跟这个金沾不上边。

在性格上欧阳锋是不折不扣的土系,在这点上跟郭靖在性格上是类似。首先两人都是内倾,欧阳锋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郭靖是行事木讷,多自省,不大与人交流;其次两个人都是极为执著,认死理,坚韧不拔,郭靖硬是把那段咒语给背了下来,欧阳锋对九阴真经的痴迷那是不用说了,郭靖弄了个假经给他,他就深信不疑,一路走到底。也只有这两个人同时为「我是谁」这个问题所迷惑住的。

虽然欧阳锋不笨,但从来也没显得过欧阳锋在哪里有那种应变的急智,欧阳锋的心机更多的在于他想的多,而不是想的快。在一些灵机应变的过程中,欧阳锋甚至会吃亏,例如在船上打斗的时候,「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住。」这是典型的郭靖风格。在行事风格上,洪七公处处显得漫不经心嘻嘻哈哈,黄药师是行事放诞,一灯倒是最为郭靖心折,但是气质相差也很大。只有欧阳锋练功最为刻苦,跟郭靖最为类似。

另外就是几个人所练的武功上来说,也是欧阳锋的蛤蟆功跟郭靖的路子最像。金庸小说里的武功往往跟人的个性也会搭上边,例如落英神剑掌的飘逸,降龙十八掌的刚猛。蛤蟆功是纯粹的内功 ,书中说到欧阳锋真正所长是蛤蟆功的内劲,而非那些武功招式,而「蛤蟆之为物,先在土中久藏,积蓄精力,出土后不须多食。蛤蟆功也讲究积劲蓄力之道」,怎么看都是郭靖这一路的力大无脑型。另外蛤蟆功的姿势极不雅,这也完全不是黄药师等外貌协会的风格,而郭靖从头到尾都透着个土字,这种其貌不扬而威力惊人的功夫才是最符合郭靖的路子的。

关于精英主义

七月 28th, 2011

维持精英主义是一件成本很大的事情。在古代,这是建立在极不平等的经济基础上的,并以绝大部分人的无知为代价;而在今天,精英感的最大敌人可能是嫉妒感,既包括他人也包括自己的。尤其是在今天的平等时代里,嫉妒是最自然的情感,近乎无处不在。很多人讨论过这个问题,托克维尔直接将嫉妒心理称之为民主的本能。他说:

「不可否认,民主制度使人们心中的嫉妒感情发展到了最高点。这与其说是因为民主制度给每个人提供了使自己与他人拉平的手段,不如说是因为人们总是觉得不能得心应手地使用这些手段。民主制度唤醒和怂恿了永远无法完全满足的要求平等的激情。这种完全的平等,总是在人们以为得到它的瞬间,便从他们的手中溜走和消逝了。用帕斯卡尔的话来说,就是永远消逝了。」

而我们就已经很大习惯了这种感情,我们时代的文学和艺术都时时刻刻在编织着人人平等的神话,如此广泛,如此深入人心。而一旦接受了人人平等的理念,就无法接受一个人天生而自然而比其他人更优秀。当你说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强的时候,你必须加上幸运这样的限定语。在任何意义上,你都不能说一个人绝对意义上地好。我们无法接受一个人比自己好,我们时代的神话就是人人平等,我们时代的英雄是阿甘。

这种感情甚至阻碍了我们去欣赏一些原本好的东西。我第一次看《荷马史诗》的时候就不大喜欢阿喀琉斯,阿喀琉斯的诸多行为让人深深不快。但是希腊人没有觉察到这种不快,或者说并不太以为意。在史诗里,阿喀琉斯傲慢,逃脱责任,孩子气,任性,最特别的是他很张扬,几乎总是在羞辱对方。但希腊人依然赞美和崇拜阿喀琉斯。而这些是一个为平等时代的人所不能接受的,因为阿喀琉斯这是幸运,仅仅是幸运。培根说,幸运是隐秘的德性所带来的,但是我们看不到阿喀琉斯所拥有的人格特征能够带来这些美德。最后他跟赫克托耳单挑的时候我看了好多遍,但是每次都有一种种莫名其妙的不爽感,他们并没有在一个现代的意义上公平决斗,阿波罗放弃了赫克托耳,而雅典娜一直在帮着阿喀琉斯,他是靠着神灵的帮助打败了对手,但是他并不以之为不好,因为为神灵所赐福为神灵所保佑,正是其福祉的所在。在这时,最大的问题质询是:「你凭什么?」

阿喀琉斯大概是不能理解像圣弗朗西斯和托尔斯泰这样的人,前者我们知之不很多,后者终身为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而萦绕。托尔斯泰极为富有,在跟他同时代的那些农民们相比的时候,这种不平等尤为突出。那我凭什么拥有着一切?这是托尔斯泰一直在自问的一个问题。就是在托尔斯泰临死的时候,他说的是:「这世上有很多受苦的人,为什么你们只来看我一个?」对阿喀琉斯来说,这丝毫不成问题。我就是比你们好,这凭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依然比你勇武俊美聪明大度。但是他不从中获得任何优越感,他在面临神灵的时候也一样张扬,因为在最重要我有我的命运你们有你们的命运,在面临各自的命运的时候,好的人和差的人一样,都不能违抗,只能以一种高贵(kalos)的方式接受,甚至就是神灵也不例外——「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了,而且只为这个命运所折服,神灵的意志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事实上,羞辱对方对他来说甚至都并不是一个攻击手段,对他来说,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你比我差得多」。但是他确实很强大,很聪明,很俊美,即使他在面对神灵的时候他也很张扬。这点尤让我特别之不舒服。

只在我们今天,隔着漫长的时代之后,这一切与我们都无利害干系,我们无可能被一个阿喀琉斯这样的人当众羞辱,只在这时,我们才能去赞美他,能在其中欣赏到一种美感,但甚至是这种美感都不是他所刻意维持的。在杀死对手后,阿喀琉斯最后拖着赫克托耳绕城墙转了几圈,这让很多人无法接受。羞辱一个跟自己类似,都很强大的,这种态度既为我们时代不容,也为骑士精神所不容许。骑士精神极为强调尊重对手,这是一种很强调压抑而不是张扬的精神,以一种极度压抑的方式来维持一种生活和生命中的美感。而这种美感阿喀琉斯根本就不在意。

相反,赫克托耳要更接近我们。《埃涅阿斯纪》里面埃涅阿斯见到赫克托耳的时候,赫克托耳遍体鳞伤,因为一直在被阿喀琉斯拖在地上,浑身是伤(这和荷马的叙述不合,荷马说阿波罗一直保护着他的尸体,没让受到损伤),维吉尔写到,「这几乎已经不是赫克托耳了。」埃涅阿斯说,「特洛伊的明灯啊,特洛伊人民最可靠的希望啊。」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无比难过。在很多层面上,赫克托耳跟我们很像,他是凡人的后裔,几乎做到了和半神一样出色,最重要的是他有强烈的责任感,勇于保护着他的傻瓜的弟弟,他的妻子儿女和人民。他的妻子安德罗玛开已经丧失了父亲和兄弟,不想再丧失他的丈夫,她哭泣着求着赫克托耳不要出战。赫克托耳这样回答道:「如果我像个懦夫似的躲避战斗,我将在特洛伊的父老兄弟面前,在长裙飘摆的特洛伊妇女面前无地自容。我的心灵亦不会同意我这么做。我知道壮士的行为,勇敢的顽强,永远和前排的特洛伊壮勇一起战斗,替自己,也为我的父亲,争得伟大的荣光。」所以,他是「特洛伊的明灯」。赫克托耳做到了一个凡人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但是他依然没有能做到最好。

但确实在每一点阿喀琉斯都更强大。当他在羞辱你的时候,你几乎无话可说,这是一个为神所赐福的人,虽然命运最后剥夺了他的生命,却没有剥夺他的光荣,但是他在他的短短的一生中已经足以耀眼得让人无法仰望,而只能存在于神话之中,就使今天,wikipedia上关于他的词条长度也是远长于赫克托耳的。

这几天看了《尼各马可伦理学》,又有点想法。亚里士多德时代的ethike和我们时代的ethics很不一样,他更多地,而他的arete和英语里的virture和汉语里的善也都很不大一样,有点接近一个好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亚里士多德更多地强调的是做一个「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好人」。而他所认为最好的人就是那最出色的人,特别体现在他对megalopsuchia这个德性的论述上,这个词很难翻译,字面意思是the Greatness of soul, 英语里常常翻译成magnanimity。汉语里廖翻译成「大度」,《西方哲学史》里翻译成「恢宏大度」,我觉得后者更好点。我来摘抄一段罗素所引用的话:

「恢宏大度的人既然所值最多,所以就必定是最高度的善,因为较好的人总是所值较高,而最好的人则所值最高。因此,真正恢宏大度的人必定是善良的。各种德行上的伟大似乎就是恢宏大度的人的特征。逃避危难、袖手旁观、或者伤害别人,这都是与一个恢宏大度的人最不相称的事,因为他——比其他来,没有什么是更伟大的了——为什么要去做不光彩的行为呢?……所以恢宏大度似乎是一切德行的一种冠冕;因为是它才使得一切德行更加伟大的,而没有一切德行也就不会有它。所以真正做到恢宏大度是很困难的;因为没有性格的高贵与善良,恢宏大度就是不可能的。因而恢宏大度的人所关怀的,主要地就是荣誉与不荣誉;并且对于那些伟大的、并由善良的人所赋给他的荣誉,他会适当地感到高兴,认为他是在得到自己的所值,或者甚至于是低于自己的所值;因为没有一种荣誉是能够配得上完美的德行的,但既然再没有别的更伟大的东西可以加之于他,于是他也就终将接受这种荣誉;然而从随便一个人那里以及根据猥琐的理由而得的荣誉他是要完全加以鄙视的,因为这种荣誉是配他不上的,并且对不荣誉也同样是如此,因为那对他是不公正的。……为了荣誉的缘故,则权势和财富是可以愿望的;并且对于他来说,甚至于连荣誉也是一件小事,其他的一切就更是小事了。因而恢宏大度的人被人认为是蔑视一切的。……恢宏大度的人并不去冒无谓的危险,……但是他敢于面迎重大的危险,他处于危险的时候,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在有些情形之下,是值得以生命为代价的。他是那种施惠于人的人,但是他却耻于受人之惠;因为前者是优异的人的标志,而后者则是低劣的人的标志。他常常以更大的恩惠报答别人;这样原来的施惠者除了得到报偿而外,还会有负于他。……恢宏大度的人的标志是不要求或者几乎不要求任何东西,而且是随时准备着帮助别人,并且对于享有高位的人应该不失其庄严,对于那些中等阶级的人也不倨傲;因为要高出于前一种人乃是一桩难能可贵的事,但是对于后一种人便很容易如此了,意态高昂地凌慢前一种人并不是教养很坏的标志,但是若对于卑微的人们也如此,那就正象是向弱者炫耀力量一样地庸俗了。……他又必须是爱憎鲜明的,因为隐蔽起来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关怀真理远不如关怀别人的想法如何——乃是懦夫的一部分。……他尽情地议论,因为他鄙夷一切,并且他总是说真话的,除非是当他在对庸俗的人说讽刺话的时候。……而且他也不能随便赞美,因为比其他来,没有什么是显得重大的。……他也不是一个说长道短的人,因为既然他不想受人赞扬也不想指责别人,所以他就既不谈论他自己也不谈论别人。……他是一个宁愿要美好但无利可图的东西,而不愿要有利可图又能实用的东西的人。……此外,应该认为徐行缓步对于一个恢宏大度的人是相称的,还有语调深沉以及谈吐平稳。……恢宏大度的人便是这样;不及于此的人就不免卑躬过度,而有过于此的人则不免浮华不实(1123b-1125a)。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会象个什么样子,想起来真是让人发抖。」

罗素已经是很有精英感的了。罗素曾经说过,对平庸的崇拜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恶德之一,但是罗素仍不能接受亚里士多德这种极度高调的精英主义,他在下面评论说:

「无论你对恢宏大度的人作何想法,但有一件事是明白的:这种人在一个社会里不可能有很多。我的意思并不仅仅是在一般的意义上说,因为德行很困难,所以就不大容易有很多有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恢宏大度的人的德行大部分要靠他之享有特殊的社会地位。亚里士多德把伦理学看成是政治学的一个分支,所以他在赞美了骄傲之后,我们就发见他认为君主制是最好的政府形式,而贵族制次之;这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君主们和贵族们是可以「恢宏大度」的,但是平凡的公民们若也要试图照着这种样子生活起来,那就不免滑稽可笑了。这就引起了一个半伦理、半政治的问题。一个社会由于它的根本结构而把最好的东西只限之于少数人,并且要求大多数人只满足于次等的东西,我们能不能认为这个社会在道德上是令人满意的呢?」

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人好可以仅仅好,而不是因为他对别人有用或者给别人带来了快乐,并且其他人可以因为他仅仅好来赞美他。亚里士多德在谈及友爱的时候区分了三种友爱,分别是因为对方是更好的人,对方是有用的,对方能给自己带来快乐。亚里士多德最赞美的是因为对方是善的和好的这种友谊,他认为高于另外两种。

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不比你好」才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同样类似的,你不能说出任何类似于「我比你好」「我比你有德」「我比你高贵」这样的话,无论是在道德判断还是审美判断上,当说出「我比你品味高」这点就包含了极大的攻击性的成分,哪怕这仅仅是一个事实判断,这大概就是Bloom让很多人深深不爽的原因。

我在这里,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高度的精英主义,我也不认为一个人(不管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就是比其他很多人要好。但对于亚里士多德没有这个问题,他那个社会就是一个贵族社会,他确实是生来高贵者。他公然多次地鄙视工匠们的善(arete),并且几乎从来不曾把奴隶当做人来看。在他赞美柏拉图的时候说的是,这是一个邪恶之人无权去赞美的人。据说亚里士多德人缘不是很好,但是他肯定不会在乎这点的。

说到这里,我试图给我所理解的精英主义做一个解释,就是认为有的人比另外一些人要好(在任何意义上),人在根本就是不平等的。如果要列出两个极端的话,很难说托尔斯泰式(也许可以称之为基督教式的)和亚里士多德式的哪种更好,我们今天的态度可能更偏向托尔斯泰这边,但是也依然没有强到那么极端,我们看到乞丐的时候也并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但是在这个时代里,你并没有太多的自主的选择。与时代别扭着干常常是毫无结果的,一个人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超越自己的这个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时代和大众作对是一件徒劳的事情。因为无论是胜是负,都必须以灵魂的损失为代价。例如,对他人态度的无视必然会导致自己在某种道路上偏离适度——亚里士多德认为的最重要的德性。就使当你无视对方的嫉妒感的时候,往往是更能让你成为一个张狂的人而不是一个张扬的人,而狂狷在任何意义上都跟magnimity这个品质是不相容的。一个想象自己生活在古代并且以古代的方式来自居的人,一个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真正诚实的人,当他力图维持着一个与这个时代不相容的美德,在灵魂深处,他也不带有一点点的逃避感和脱离现实感的愧疚么?你可以在一个圈子里维持这种感觉,但是这依然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代价就是目光狭窄和自以为是。

与时代保持何种的步调确实是一件很微妙的行为。贡布里希在谈到时代风格的变迁的时候,他以昆体良为例。昆体良认为和生活方式一样,在语言上也有一种中庸之道。贡布里希说:

「但是我的让步已如此之大,请不要再紧逼我。我向时代作出让步的,是不穿邋遢的宽外袍,但不向穿丝绸宽外袍的时尚让步;是剩掉头发,但不向搞成一束束卷发的时尚让步……Do tempori,即我向时代让步,我屈服于时尚。在这个意味深长的格言中,昆体良提出了任何卷进由『时代』造成的情境中的个人所面临的问题。当然,他不一定要屈服。他可能会拒绝在演说时插进『警句』,可能会身着邋遢的宽外袍,可能会蓄发不削。但是他担心这种举动的行为反而使他鹤立鸡群,他比别人更害怕被指责为装模作样,因此,他按『中庸之道』办事,不去追求每一种创新,但也不反对那些已经普遍流行的创新。这是一条理性之道。」

身为中国人民

五月 19th, 2011

和大部分人一样,我对“两会”上的各种报告极为麻木,看得哈欠连天,不知所云。我不知道那位五道扛小朋友能不能看出一些不同的东西,但是确实是有人能看出真正不同的东西的,对这些微言大义了如指掌,即大概所谓的政治敏感性。比方说,我以前宿舍的一个同学,在某届人大报告上注意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区别,用他的话来说,这即是更强调了中国特殊性,而不再强调社会主义的普适性。

这个工夫当然很了不起。原来看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的时候,美国的专家们分析70年代的中国政策,分析《红旗》和《人民日报》的话语里体现的中国政策的变化。例如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个例子是分析龙云在某次讲话里抨击苏联而未受严重真正严厉的处分,得出中国对苏联不满的结论。悲哀的是,身为中国人民,这不是专家技能,而是生活必备技能,如果不能从一整套话语里分析出自己的想要的信息,并且适应这种表面信息和真正意义想分离的说法,并且自己也学会说一套想一套的话,往往会生活得非常困难。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早已经给自己预设了好几个立场了,我们得习惯双重甚至三重甚至更多重标准。习惯了政府总是扯谎,习惯了用自己的标准、假设的政府的标准、假设的对政府行为“人民”的反应的标准进行分析,一个个都被训练得非常“政治”,对这套double thinking掌握的是炉火纯青。大家在评头论足的时候,非常熟练地运用这些话语来分析某些事件发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习惯从利益、政治,甚至从博弈的角度来分析(我们所认为的)问题的所在。看到某事件的发生,第一反应是想谁是获益者谁是得益者,谁是地方势力谁是中央,谁跟谁勾心斗角,谁在打压谁,但是却忘记了其实本不该有太多的想法,真正被侵犯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看到了一篇通篇都是谎言扯淡无厘头的报道,而我居然能够冷静地分析后面的动机和目的。而不顾本身这篇文章多么地无耻、无耻再无耻。

其实大部分时候,对和错都是很简单的,真的非常简单。

ps, 我已经习惯了被审查了,于是这篇发出来的时候居然没被审查,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而忘记了本来不被审查才是正常的状态。是唉,谁能不自我审查呢。
ps2,这篇原来是发在豆瓣上的日记,刚在上面庆祝没有被审查,随后就只设为自己可见了。

狗肉问题

四月 18th, 2011

这几天看到有人在这边说狗肉以及救狗问题,有的搬出了救猪有的人搬出了救植物,确实在这里有一种近乎荒谬的喜感,不过我想讽刺的效果并不代表就能把问题给解决掉了。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个老问题,我记得很久以前在讨论虐猫问题的时候,就有人质问这种情感的不合理。

我想到了《宇宙尽头的餐馆》里面一种自我宰杀的肥牛,他(这里已经不能用它这个称呼了)很快乐地向客人们介绍自己身上的肉,并且告诉阿瑟,说他的肝很嫩,因为他强迫自己过度进食已经几个月了,最后他很快乐地宰杀了自己,过会一会牛排就端了上来,面对这盘刚刚还在跟自己说话的动物做的菜,阿瑟却感到深深的恶心,一块也没吃下去。当然银河系总统赞福特没有问题,他吃的很high。不过就算我们同意赞福特,我们也不会觉得福特的行为难以理解。但是赞福特的问题还是值得认真对待的:我们在吃牛肉的时候从来没有征得牛的同意,但是为什么自己乐意被吃的肉我们反而觉得难以接受?

这个问题和猪牛羊鸡鸭鱼虾什么的问题其实是类似的。如果硬要说为什么猪和狗不一样,谈不上有什么严格的标准,我们很难说得出有什么不一样,面对这个质问,朴素的情感很难回答。确实,感情在这时候不可能辩论得过理性,因为感情并不是为辩论而生的。我只是想说明一下为什么这种感情自有其合理性。

就比如对动物的选择,即使是对于那些认为猪和狗全都一样的人,实际上这里依然有一个尺度的问题。我记得有新闻说肯德基用养鸡很不鸡道的时候,几乎没看到多少人义愤填膺。但是之前虐猫的时候,这里估计为虐猫辩护的人可能就没几个。我猜假设哪天若是有的人报道说我们虐杀鱼虾之类的,可能根本没什么反应。而且即使引用猪来作反讽的类比的人,也实际上是意识到猪和狗对我们确实不同。说到狗的话,问题有点复杂,狗在一些地方是一种常见的食物,而对于另一些人是心爱的宠物,无论是你更赞同哪一种,都不免陷入矛盾。但是我想说的是,无论是赞同哪一种,不代表你可以嘲笑另一种。

我不认为将猫狗等宠物和牛羊等人类的习惯食物分别对待是一种很难理解的行为。也许不够理性,但是常常并不是理性支配我们的行为,而是我们的情感,而且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糟糕的习惯。我们的行为看起来颠三倒四,遵循的原则不一。但是这些行为并不必替理性蒙羞。

例如换成人,一个人在你面前受难,大部分人都会感到痛苦;如果别人告诉你同胞在受难,依然会感到痛苦;稍微远一点的,一个日本人受难,可能就次了点;更远一点的,一个非洲人受难,很多人可能救没更多的反应了。虽然一个同胞和一个非洲人其实并不你有更多的共同处。如果把这些东西统统换成数字,告诉你每天有多少人死去。恐怕就如斯大林所说,连悲剧都算不上。看过电影卡廷事件的人跟只是看到数字的,可能根本是完全两个不通的态度。一场惨案仅仅是一个惨案,如果是上了一张照片,可能就是会让大家感到义愤填膺。帮助结束越战的最有力的单个文件可能莫过于这张照片: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这无疑是我们非理性本质的一个明证。可能元首之流看到这个事实会很开心,并且可能会觉得人类是一种多么容易操控的动物。但是我不觉得任何一个我们活着的个体可以逃脱这个质问,特别是元首本人,恐怕他自己才是自己身上非理性动机的最大牺牲品。

我不认为我们的行为都有目的,我们的动机都是靠推理,而是一些最基本简单和朴素的情感。例如特别重要的一点是empathy能力,假设一种纯粹的智能机器,知晓我们一切的道德规范,知道在什么时候表现得合乎礼仪和合乎同情感,但是它依然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人的情感波动,而人可以做到。《银翼杀手》正是以此为基础,电影里用来区分人和人造人的工具是一个叫做empathy box的工具,问一些基本的需要设身处地体察情感的问题,机器的反应总是慢。而正是银翼杀手里面的核心的观点:同情心并不是一种推演。这种能力出自于何处姑且不问。也许基因在进化中发展了这种能力,依据某种类似推演的形式,让我们的行为看似合乎理性,但是这种行为并不是出于理性,只是能也许能找到理性的解释而已。随手接住一个抛起的球的人并不需要懂得微积分;在面对问题时做出自然和本能的反应的人也不需要懂得进化论。它深深地植入了我们的生活,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赋予生活以意义。

而且这种能力恰恰是人类所特有的,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有所强弱。一本叫《性格》的心理学书上看到一个实验,在一个饥饿的面前的人放上两个拉杆,其中一个是给自己送来食物,另一根给自己和对面同样一个饥饿的人都送上食物,毫无疑问,绝大部分人都是会选择让自己和别人都得到食物。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黑猩猩去拉那个拉杆的时候,是完全随机的,黑猩猩是完全不考虑对方的感觉,不具备体察。对他者心境的一种体察,是人类的一种近乎天生禀赋的能力。

别说众生有情,即使是无情之物,一旦为人所寄托,都不免赋予上特别的色彩。也许有的有理由,有的没有,但是不管有没有理由,不代表这种情感不值得尊重。宠物对于有些人是寄托的对象,就算你不爱宠物,但是你依然能体会到他的情感。或者更远就算有的人爱纸成癖,你在面前把这张纸给撕碎了,他可能都会要难过半天,你未必对这张纸也有感情,但是能够对他的难过有所体察。

对开头的那题,自愿屠杀的动物让我们感到恶心,因为我们觉得对智能生物的会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我们会将自己对生的热爱推演这种智能生物,我们会认为他们也如我们一样对生有所热爱(也许在小说里不然)。我们对他者的情感寄托可能随着他们和我们的亲密程度的递减而相应地递减,但这并不奇怪。如果真正要给狗肉问题一句话的解释,就是狗为很多人所爱,而无人爱猪。

外语学习强烈推荐Rosetta Stone

二月 12th, 2011


Rosetta Stone这个软件一直是听说的,只是以前一直是当成一个类似于帮你背单词的东西,我对这类软件一直不怎么感冒,所以没怎么在意。直到前一阵子看到介绍SLE(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一个神贴,才意识到这个软件应该不简单,于是找来实践文章里的一些理论,正好我也要学法语,就拿法语开刀,个人觉得效果非常好,有要忍不住大呼小叫此乃神器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是Rosseta软件的,看这里

一般传统的外语教学,都是翻译+语法教学。所谓一本原著一本字典一本语法书就上路了,我不知道多少人这样能坚持下去学会一种语言的。反正对我来说很困难。而这个软件的特色有两点:一是反语法教学,一是反翻译,完全没有其他语言的加入。虽然其中有Grammar的部分,但不会教你这个时态那个时态,只是起到类似纠正的作用。

下面说一下我的经验和一些感觉。我的法语是零基础,之前连法语没有变格都不知道,之前看过一点点拉丁语,还楞呼呼地在等着变格呢,也不知道名词几个格,就是现在那些动词的时态变化我也不知道,一切零基础,反正就下了这个软件就上路了。

这个软件的精髓很简单,无非就是猜,猜,我猜猜猜,给你一个图片或者一个场景让你猜什么意思。一开始给的是名词图片,然后是动词图片,然后是复杂的句子。刚开始的时候很简单,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苹果香蕉什么的,没谁猜不着。但是等到中间的部分就有点为难了,常常一个句子的大概意思猜到了,中间的成分不清楚,尤其是一些复杂的场景和句子,常常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是坚持憋住不看语法和翻译,就跟打游戏坚持不看攻略看电影不看剧透一个道理,其实猜来猜去也是乐在其中,反正也不是特别难。很久才领悟到Tu和Vous一个是敬称,一个是普通称呼,但是跟汉语里的「您」其实还不大一样。就是坚持不看翻译,想想小孩子学语言的时候也没办法用翻译,那么小的小朋友都能懂,你为什么不能懂。而且发现其实不看比看的效果要好多了,我手贱查了一个单词dehors的意思,结果现在都一直会忍不住在脑袋里翻译一下。还有某些词我一直不知道中文是什么意思,尤其是一些虚词和介词,也不知道其中的区别是什么,像à, en, au这些东西,别人问我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反正我知道就是这样说就是了。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亦乐乎?反倒是拉丁语看了一点点,离格呼格宾格这些语法知识都知道,名词变格背得十分痛苦,其实新句子一个都说不出来。

刚开始学的时候会很不习惯,常常一些东西不知道,不知道其实也没多大困难,就是背下来,以后总是会知道的。都是中国学生,连大段大段的课文都背下来了,背几个短语怕什么。一开始像nous sommes, je suis, vous êtes,tu es, il est, elle est,ils ont这些东西一开始都是背下来的。原来都是一个很久才意识到都是一样,但是因为一开始就是硬背的,所以领悟到了之后就是全部都是脱口而出。某天吃饭的时候一个菜很辣,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词是épicé,那一刻真是泪流满面,学英语这么久都没想到这样,英语里好像是spice? 我是12月28日开始学习的,现在学到了第三级第二单元,至于相当于什么水平,我还真不知道。有人说三级学完了相当于英语的四级水平,但是我觉得过英语四级需要的单词要多一点。再说了,中国的英语考级就就是个扯淡……虽说它讲的东西不是很难,但是真的能做到脱口而出,其实并不容易,而且跟应用能力实际上也相关不大。实际上小孩子知道的词数量都不多,但是大部分学了那么多年英语的人,英语沟通能力恐怕都比不了四岁小孩。

我自己感觉,这玩意的方法是欲速则不达,一天一课的节奏最好,开始的时候因为简单,贪快,一天上几堂,后来发现一天上多堂的效果并不好,它不是高强度的那种灌输式的训练,强调的是沉浸式(它自己的名字叫动态沉静式学习)。有时候前一天的怎么都念不好的句子,中间也没怎么练习,然后第二天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很神奇。而且实际上如果你按部就班地两个月之内把三级学完,总的速度其实绝对不慢。

法语特别的一点是那个语音,法语的语音那个憋屈啊,一个句子磕磕碰碰怎么都念不下去,感觉就像虚竹背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那样,但是等到一个句子脱口而出不用考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句子我会了。就这样一个一个句子就自然下去了。有人说一开始要纠正好发音,其实我个人弱弱地说,我觉得不是很必要,学话的时候一开始都不是让你先把汉语拼音学会了,小的时候一开始说的时候都是先说后来纠正。但是我自己的口音比较烂,普通话烂,英语也烂,法语不知道如何。当然,我是个悲剧,诸位一定有更好的方法,不必跟我学。法语的语音还是比较规范的,元音干净利落,我是学了法语之后才发现原来我英语里面的好多音压根就不正确的。而且这个软件实际上纠错能力是相当强的,把语音识别等级调高一点,光是一个bleu恐怕就难倒大多数中国人了。

另外一个教材是Pimsleur,纯粹的听力教材,没有拼写。我开始的时候是一起用的,晚上临睡之前听一会Pimsleur,后来发现效果其实不是很好,因为RS是反翻译的,而Pimsleur是会告诉你翻译,这样效果不是很好,而且Pimsleur的说明里也不主张和其他教程混用,所以我听到了第九课后面就不听了。但是Pimsleur的语音教学真的非常不错,方法不一样,但是也是反传统的语法教学的。讲的非常清楚,强调对话和参与(这是Rosetta Stone的弱点),一些口语的句子噼里啪啦地就冒出来了。后来又拿它听了一点意大利语,但是发现意大利语跟法语比较像,常常会忍不住混淆了,所以也没跟下去……推荐给听力学习者。

好了,零基础,不需要背语法,不需要背单词,这个软件的最提气的一句话就是,what’s your next language? 用这玩意学上瘾之后,大有「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那种感觉。很爽。我要继续学德语学意大利语学阿拉伯语……什么都要学。

PS. 除了电驴上的,这边也有下载的:http://www.forece.net/post/315.htm

PS2. 关于安装困难,这边有的说明:http://www.read.org.cn/html/404-rosetta-stone-all.html

读书和笔记

一月 12th, 2011

有朋友问我怎么读书,说来真是惭愧,我也很难说我读书有啥方法,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方法。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拿起一本书,一直向下看就是了。如果真有什么方法可以说的话,大概是我记笔记的方法吧。

如卡尔维诺所说,一本经典从来不会丧失它能向我们说尽的一切。虚荣心驱使我们把一本书标为已读。但是我们自己知道常常不过是自欺欺人。看过一本书不代表看懂了,看懂更不代表理解了,理解也不代表记住了,记住了也不代表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试图穷尽一本书的最好办法当然是重读,重读,反复地重读,从容往复,所谓一遍是一遍的功夫,两遍是两遍的功夫,十遍是十遍的功夫。就笔记的最方便的当然记在书边上,但是这样很难经常性地拿出来重翻。

我这人相当懒散,很少坚持培养过多少习惯,比方说到现在还没养成叠被子的习惯。真的记了这么多年,纯粹是因为自己觉得十分有用。年轻的时候以前从来不记笔记,尤其是课堂笔记,读书这么多年,貌似只有大一的数学课记过笔记。之前仰仗着自己的记忆力好,读一本书之后短期的印象总是充足的,觉得就没必要记,但过了几年后就发现当年的那些书基本想不起来了。倒是那些做了笔记,即使做的很零散,哪怕是只言片语,数年后却常常能凭借这零言碎语能略构建出一个大体的框架出来。进而重读的时候,也能获得更多的裨益。

另外的这个习惯就是,这两三年从南到北搬了几次,每次都尽量地搬大量的书,但是依然总是发现需要的书不在手边,有时候电子书是一个解决方法,但是总是不怎么方便,这时候翻能带在手边的笔记,总能帮助重新想到一些问题。

当然,任何时刻重读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即使对所做的笔记非常熟悉了,重读之后依然会发现一些意料之外,本来不在你的视野之内的东西。比方说看以前看的《歌德谈话录》,也是全部都是划满了东西,但是现在看划的线全然不是重点,只是当时我的能力所能理解的一些看起来漂亮的句子,旁边的批注,也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笔记本上的摘抄,也不得要点。一些细微之处,总是会随着知识和阅历的增长而日渐浮出的。

笔记另一个就是记录自己的想法。时常会有一些想法,但是想法却总是飘忽而来飘忽而去,想的时候印象清晰可辨,觉得自己想到的也许不会忘记,但是这些飘忽的没有根基的想法总是会淡化。所以自己的想法也经常性地会记下来,倘若没有价值,不够审慎,则隔段时间看也会更清楚,倘若有价值的话那就更值得保留了。有人说遗忘是最好的筛选者,但是遗忘却往往是一个自作主张的仲裁者,总是倾向于混沌和无序,而笔记则是以一种自觉的努力来对抗这种无序和混沌的最好方法。

不知道现在那种记那种卡片式的笔记的人还多不多,不过至少对我来说,笔记不是一个储物柜,而是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理解的和思索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对记忆力的弥补,倘若真的有一天,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成了自身的一部分,统统忘记也无所谓。所以我自己分门别类做的比较差,也不在意是不是需要的时候很快地找到。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经常性的重新翻阅。所以因此常常定期清理一些不必重看了的,比方说那些已经可以脱口而出成为自己思想一部分的,或者是那些现在看来觉得毫无用处的。我自己用的是活页纸,可以当书签,方便携带也方便整理,同时也方便清除。

总之,笔记是一件长期的事情,不是为今天的自己而做,甚至也不是为一个星期、一个月之后的自己而做,而是为一年或者更久之后的自己而做。就读书而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只期望我的方法能对大家有用。倘若还有什么方法可供一起探讨,欢迎提出。

三千年来谁著史

十二月 29th, 2010


著史的动机有多重,也许是单纯的好奇,也许是为了让后人记住前人的光荣,也许是为了给后人提供参考,但是还有一种,是因为遭受了伤痛的反思。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萨战争史》说:「人们在作战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恰恰是颠倒的。他们首先行动,直到遭受痛苦的时候,才开始思索。」讽刺的是,这段话在历史上一次又一次地被不停地验证。

这样的中国人经历过,且经历过不止一次,东晋士大夫好空谈,于是桓温北眺中原的时候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桓温的说法王夫之继续。王夫之评论士气的时候说:「战国之士气张,而来嬴政之坑;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气嚣,而召蒙古之辱。……《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安于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鱼乱于下,鸟乱于上,则网罟兴焉。气机之发,无中止之势,何轻言气哉!」

不过可叹的是,也许这就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所以下一步这就是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等到明亡之后,再次痛定思痛。当然在我们今天看来,中国的士大夫究竟能不能承担王朝衰亡的责任,也许颇为可疑。但是用顾炎武说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换言之,在顾炎武看来,士大夫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克·布洛赫面临的同样的问题。1940年的法国战败,这种战败在当时看来的惨痛要远比今天大得多,因为没人能够预料到5年之后的德国战败。在这严峻的时刻,布洛赫在书里提到他的一名参谋本部的同事哀叹道:「难道历史已经背叛了我们了吗?」戈培尔在五年之后问出了类似的问题,但是却是以一种更可怕的历史感:

「我坚信,我们的事业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假如不是这样,那么,历史女神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贪图钱财的妓女,一个只会崇拜人多势众的胆小鬼。要是这样的话,那么历史本身就可能是一位缺乏高尚道德的女人,她可能会认可的这个从战争的可怕的混乱中诞生的世界就不可能会有太深刻的理由存在。」

当然,历史女神并没有在40年背叛法国人,也没有在45年背叛德国人,她绝不背叛,只是带走。在1258年的巴格达,在1279年的崖山,在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在1492年的格拉纳达,她都没有背叛,只是带走那些并不认识她的人们。但是,为何历史总是不停地给人带来伤痛?布洛赫终于要回答他年幼的儿子的纯真而崇高的问题:历史学有什么用?布洛赫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如我们一样意气扬扬,从来不以这个问题为意的。但是老来却反问这个问题,其中的困惑可想而知:「当一个年迈的工匠扪心自问,花一生的精力从事这个行当是否值得之时,他心中难道不会产生一丝困惑吗?」

因此,布洛赫用这个标题,为历史学辩护,Apologie pour l’histoire. 当然,辩护并不总是一种弱势的行为,就像苏格拉底的辩护成为了史上最著名的立场陈词一样,辩护也可以是一种强有力提出自己的立场和意见的行为。布洛赫的笔调庄严肃穆,拒绝任何「我们从历史中所能学到的惟一就是我们不能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这样的轻佻的陈词滥调。他一开始就引用了一句纪德在1938年说的话:「当今之世已不容纯粹的娱乐,哪怕它是有益心智的娱乐。」38年容不下的娱乐,在40年战败的法国更容不下。任何一门成熟的科学都自有其本身存在的乐趣,作为一门娱乐的历史学当然自有其价值,但是在这个时刻,必须有更高的理由让其存在。而布洛赫给历史学找到的存在的理由是,历史学必须增进人类的利益。

历史学是一门严肃的科学么?布洛赫的回答是:历史学必须是一门严肃的科学,因为除此之外并无给我们的行动提供指南的途径。「一种根深蒂固的秉性使人们几乎本能地要求历史指导我们的行动。」布洛赫拒绝任何娱乐化的游戏式的历史叙说,因为「历史包罗万象,任何一个烦琐的枝节问题都可能虚耗人一生的光阴,如果其目的仅仅是为了给一种娱乐罩上令人难以信服的真理外衣,那么,理所当然要被斥为滥用精力,滥用精力则近于犯罪。」

布洛赫的史观是,因为唯有通过整体才能把握细节。确实,今天任何人都不可能穷尽一门学科所有的分支,就是作大概的略览都不可能,但是布洛赫提醒我们记住,这是我们的局限,而非知识的局限。这时我们必须要如布洛赫一样地回答:「尽管罪不在我,但还是必须说,『我服罪』。」因为,「『我不知道。我没法知道』这种话听起来总是不顺耳的。尚未竭尽全力进行过研究的人是不应该讲这种话的。」反之,用希尔伯特的话来说:「我们知道,我们必须知道」,因为事情至关重大,我们无法为自己的无知辩护。非但如此,布洛赫还要我们「不仅拒绝谣传和卖弄辞藻的诱惑,而且要防止近代因习以为常而墨守成规的学问和经验主义的标榜,那才是更危险的毒素。」这大概也是年鉴学派的气势恢宏的叙史来源。也许在今天看来,布洛赫这种总体历史观毫无疑问地是过于庞大。但是,「无意义」绝不是任何可作辩护的陈词,布洛赫以一种近乎命令式的语气告诉我们:历史必须要有意义。

布洛赫在法国战败时候的问题和回答,对于今天的我们并不总是那么愉快。而且在当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那么确定了。但是布洛赫的这种反思永不过时:我之所学,有什么用?